诗集最后一页,少年写道,“我的目光所及,我的呼吸以及日夜交替的喘息,并不能完全形成文字。同样,那些业已成型的长长短短的句子,也渐渐远离我所熟悉的模样。我试图还原他们的真实面貌,并不能如愿。但这已是一大部分了,足以长成一棵树。也许在未来的某个日子,您会偶然发现它,抽出它,翻动几个句子,想起那个写诗的男生。想起他。想起他的名字。”
我再翻动它的时候已经老了,但我的确清晰地记得这个男生的名字,和他注视我的眼睛。我仍然因为拥有他们和那些温暖湿润的细节而热泪盈眶。
你往何处去
“每日学那些不切实际的‘屠龙术’有什么用?”“买菜用不着函数,吃东西需要知道反射弧吗?”“就算把茴香豆的‘茴’字玩转了,孔乙己也没有出人头地啊。”——屠龙术看上去的确是个笑话,究竟要到哪里去找龙来杀?少年们常常这样那样地问我,那时我还尚未头白,每次苦口婆心却总是被噎得哑口。如果我退休了,也许我会好好想一想,孩子们的怀疑和愤怒究竟要从哪里得到出口。
大概我们活在世上都不过是想过得有趣些。清代有本笑话书,叫做《笑倒》,里面有位老塾师,教学生读《孟子》时,讲到“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三句,只用了九个字——“咚咚咚,杀杀杀,跑跑跑”。这位老先生要搁现在,非得把咱们这些成天庖丁解牛似的老师们气疯不可。毕竟文章千古事,身为人师,怎可如此不着四六呢。
在老师们看来,教学这么随性可不行。它是个技术活儿。好比读诗吧,随随便便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是李白自恋,“安得广厦千万间”是杜甫自虐,“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是柳永自暴自弃——怎么能得分呢。必须要由此及彼,由表及里地运用几个术语、按照几个步骤、完成几种规范。这样看来,尽管老先生的学问高下不能立判,但这么有喜感的老头儿想必比那条分缕析的教书匠更叫人喜欢。当真假模假式地照本宣科或语重心长起来——“弃甲曳兵而走”的“而”应该是表修饰的啊——自己都觉得无趣极了。
说起来,数十年校园内的生活,大概就是这样了。像是金庸小说笔下的宋人,“你有金兀术,我有岳元帅;你有拐子马,我有钩镰枪;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看着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则心酸又无奈。这边厢老师们辛辛苦苦碎零零拉扯扯哪得周详,那边厢学子们一脸无辜听得嘈切切是何人对我言讲。实在太委屈,只好学学梁惠王,叹口气道:唉,“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
这样按部就班的人生,该有多么乏善可陈。每一天竟过得如此相似,生活被各种壁垒包围,挥起拳头,却找不到敌人。热血被用错了地方,变成鸡血;热情失去理智,便成了弱智。鲁迅先生说,这就叫“无物之阵”啊。
显克微支在《你往何处去》里,描述了圣徒彼得的故事。彼得在逃离罗马的路上遇见了耶稣。他问道:“主啊!你往何处去?”耶稣答道:“因为你离开我的子民,我现在要到罗马重竖十字架去。”彼得明白耶稣的启示,便返回罗马。殉难前的彼得说,那美好的仗我已打过了,当走的路我已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多年后,洒满殉道之血的罗马成了上帝之城。
人生当然大可不必这样悲壮的牺牲,然而从沉沦中萌生觉醒,于失望中诞生希望的情怀和斗志不可少的。西西弗斯每天把沉重的大石推到陡峭的山上,再眼睁睁看这石头滚到山脚下。他永远地,没有任何希望地日复一日地重复这毫无意义的动作。人生,如果就是这样一个无望的过程,怎么办?教室前排那个终日埋头苦读的女生听完后,失望地问。
除非蔑视结果,勇敢担当,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说。彼得信了主,得了道,被反钉在十字架上,从此不必纠结和迷茫。因为使徒满有的信心和爱,凯撒的罗马消亡了,而殉道者的罗马永存。我们去哪里找救世主呢?屠龙术用来杀鸡宰羊,难免大材小用,拿来怡情养志更要被实用主义者耻笑,不过,反正已然“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用这门绝世武功干点儿什么不好呢,谁说非得一定用它来屠龙?
——这样消解那些怒气冲冲对吗?我一点儿都不确信。可是,容我退后几步,再看看镜中的自己,不再是神经质的中年,当年那些乱草丛生的心绪已经日渐式微。我包容了那些没完没了的幽怨和感怀。那么多孩子幻想前程远大,我为他们制造了虚构的气场,他们会在爱里学会爱,从相信里学会成长。窗前那棵老木棉迎风飘摇不再使我怅然了,我生出了亟待抒发的心安理得。
摩西的手杖
“左手北大,右手清华。”有位退休后的名师在微博上写道。那份骄傲值得尊敬,不过假如一位教育者竟把这当成一生教育的乐趣和意义所在,是不是可以觉得他的乐趣过于浅薄,意义也太过实用呢?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回首时我才发现,我们对快乐和成功的判断竟都要这样蒙上实用主义的色彩。当条分缕析的肢解使完整的意境也支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