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一位在课前三分钟介绍《笑傲江湖》的男生。他说《笑傲江湖》里的东方不败,为了练“葵花宝典”,不惜挥刀自宫。当然自我阉割后,不男不女的东方不败,最终练就了绝世武功,无人能敌。还有一个人,叫做岳不群,仙风道骨,闪亮登场,可惜他也自宫了,只是每天要粘假胡子装男人,“君子剑”成了伪君子剑。还有一个林平之,尚算天真的纨绔阔少,经历灭门巨变的血泪人生,只好也引刀自宫,开始复仇的不归路。这么一个自宫三人组,告诉我们为了武功盖世傲视群雄,只好做出些牺牲,只是这牺牲不但尴尬而且惨烈——老师你说,宫还是不宫?——瞧这个问题问的,莎士比亚也没有办法回答吧。
年轻的时候,真喜欢看武侠小说啊,热血江湖,快意恩仇。我不想含糊其辞语焉不详。我确切地知道,《笑傲江湖》里除了他们,还有令狐冲的,侠义率真,天性又豁达,再多的磨难也不过杯酒释怀,不但有风清扬传授独孤九剑,还自学了任我行的吸星大法,只有他才真能“笑傲江湖”。可惜这些个高手,说到底都是小说里的人物,当不得真的。
而我们所要面对的人生始终那样尴尬。社会凶险难测,竞争又激烈,像别里科夫一样,孩子们把自己关进各种各样的套子里,三更灯火五更鸡,头悬梁锥刺股,希望这样那样的约束带来更光明的未来。
当他们怀揣美好的梦想,背负亲人的重托,一开始总是要胸怀远大的,无奈时不时觉得自己周围荆棘丛生,而自己的手中竟然空空如也,未来也在这片杂草中失了方向。又不能像潇洒哥那样,稍不如意就“画个圈圈诅咒你”;也不能像水冰月,动不动代表月亮消灭点什么。空有抱负的少年总喜欢到处触景生情。看嘛,台上唾沫横飞的老师,台下睡意正酣的同桌,夏天闹的人心烦的鸣蝉,冬日风咻咻叫的小城,清晨后山寺院里的寥落钟声,傍晚吹来的狗屎味的凉风……很容易,日子就过得凌空蹈虚,慢慢地,就该对一切毫无兴趣了。
但我知道,有些道理就像沟渠一样,有一天会融会贯通。我纵容他们壮志骄阳,势不可当,把一切静如止水过得既浊且闹。我知道终有一日,他们也能有一把摩西那样遇难呈祥的手杖。《出埃及记》里,犹太先知摩西一到红海边,就伸出手杖劈开海水,一条崭新的旱道出现了,以色列人顺着这条大道到达光明的充满希望的彼岸。这柄神奇的权杖,还能化而为蛇甚至令石头涌出清泉,这就是摩西对耶和华的信念召唤来的神力。它其实不过是哆啦A梦百宝袋中的一个小小道具罢了。尽管尚未将之牢牢握在手中,可是拥有它未必是什么难事。多年后手握权杖,那些在痛苦的黑暗和欢乐的曙光中不安挣扎的年轻人,会知道绝世武功如果用来对付考试,似乎没有那么多招。但那样练就的“武功”,并未真正“打通任督二脉”。他们会明白,功利的尽管归于功利,人文的要回到人文。有时我们追求意义,却未必需要解决问题。如果他们没有成长成“有知识无智慧,有目标无信仰,有规范无道德”的人,他们还会明白,过去那些微薄的力量怎样化成吉光片羽,那些成功的光风霁月本就其来有自。
前辈们离开校园时对我说,看,从此以后我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好像还是没有故事。生病的时候我根本不坚持工作;学生问问题时我也不总是很耐烦;参加教学比赛我一点儿也不积极;领导找我谈心我甚至有时候要愤然离席。我的日常是不值一提毫无杀伤力的鸡零狗碎。“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鲁迅先生说得真没错。没有那么多岁月埋进土里就变成琥珀的,最多就是沤成肥,长棵狗尾巴草,再迎风摇啊摇。我不是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没有化作春泥更护花,我大概是雨水,噼里啪啦乱下,也许滋养了几株禾苗,也许落在地上新晴就干掉。就只是这样,真没有什么故事啊。
但人生无有回头路,另立山头又不容易。我想我会喜欢这样没有故事的自己。现在,突然有了大把时间需要打发。当然不再像从前那样好为人师,但我应该还是会理直气壮地走在校园里,也许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婆妈,但我要坐在校园的长椅上,整天东看西看,细细想想,“说不定我一生涓滴意念,侥幸汇成河”,灌溉了一些心灵。说不定当年教过的那些孩子,变成大腹便便男和鸡毛蒜皮妇——可是多好啊,他们看我时依然温情脉脉,依然可以继续光彩照人的小清新,可以闲谈被压抑的满腹牢骚,可以回忆起那些马不停蹄的奋笔疾书和故作深沉的豁然开朗。我希望经过岁月的濯洗,我的步履蹒跚,但却比从前更为坚定。我希望所有的孩子热情多于煽情,欢笑大过唏嘘。我不想再和他们谈论世界,我愿意他们看见更好的我。我愿意他们以为我仍是一名战士,像李宗盛唱的那样,向命运的左右,不自量力地还手,至死方休。
(作者单位:厦门同安一中)
本栏责任编辑 李 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