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张岱的确是天纵奇才。关于往事,他在《自为墓志铭》中特意提到这样一桩公案。幼年,大父携他与陈眉公于西湖偶遇,眉公考较,指堂前《太白骑鲸图》出了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宗子小小年纪,不慌不忙随口对出下联:“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引得眉公大笑,大赞:“哪得灵隽如此!吾小友也。”这一年,他刚刚6岁。小时就已了了,大何能不佳?他的才情,他的涉猎,他的禀赋,他的放达,早就成就了张岱张宗子的旷世唯一。
只可惜,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终究成为过眼云烟。历史的车轮碾至甲申年,明王朝覆灭,满腹才华的张岱无所适从。史可法慷慨捐躯,陈洪绶出家为僧,黄宗羲慨然反清,钱谦益腆然投敌,好友祁彪佳投湖自尽。他何去何从?一番徘徊几番思量,他决定披发入山林,效仿太史公忍辱负重铸就史说,传之后人。只身赴死易,忍辱偷生难。此后,簪缨世家钟鸣鼎食的他,担米挑粪,惆怅生计,陪伴其左右的只剩破床碎几,折鼎病琴,残书缺砚。旧时过往仿佛一枕黄粱,梦醒成空。
张岱一生著述良多,就散文小品而言,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其中《陶庵梦忆》最负盛名。文集追述亲历涉猎庞杂,如《清明上河图》一般散点透视世情——述学谈艺,衡文论道,载以方言巷咏、嬉笑琐屑之事,纳酒蔬亭池、竹头木屑之趣,无所不及。作品文辞简峭,随意写去,情致毕呈。令读者读后,感觉如眼亲见如身亲临,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个中曼妙,不可甚解,只求意会。却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以西湖为例,在张岱众多的小品文集中,西湖出镜几率最高。为何?张岱一生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杭州西湖边度过。他爱西湖,醉西湖,痴西湖,与西湖两两相合。他是西湖唯一的人间知己,西湖也承载他太多一樽还酹江月的人生之梦。
《陶庵梦忆》中有最著名的两篇。一是《湖心亭看雪》,此篇名动千古。一字一句,皆如横空出世,震铄古今。“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嗟乎,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其旷达力透纸背,举重若轻,荡气回肠。可谓多一字嫌多,少一字嫌少,改一字则神憎鬼厌天怒人怨。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真性情!不能饮而饮是散发弄扁舟的乘兴,是拟图一醉泼墨般的疏狂。其胸襟其气魄其天地无一物的豪迈扑面而来,令局外人观之醺然,不饮而醉。且不说船工最后一句似愚还妙的收尾: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痴者为谁?张宗子也,类张宗子之意气者也!为何而痴?为天地之大而痴,为大好山河而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尽在笔墨之间。阅之如我,恨不得舞剑为之相合。
其二,《西湖七月半》。石公说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谁?看名为看月实为炫富的峨冠盛筵的达官贵人;看名为看月实为看人的左顾右盼的名娃闺秀;看名为看月实则欲让人看的亦船亦歌的名妓闲僧;看月也看,人也看,仿佛什么都看,其实什么都没看到的不衫不帻的市井之徒,看邀月同坐逃匿喧嚣的文人雅士,只有他们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种种描摹,似旁观冷眼,勘透世间百态。
自古以来,悟西湖真性者少,慕名凑热闹的人多。就仿佛今人热衷风行,什么流行拥趸什么,真个喜欢?真个懂得?真个适合?非也,只不过是挂个名头,充个风雅,凑个热闹,标榜一下时尚财大。以至旺季旅游之地,人满为患。各景各处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哪是看景,分明看人,或不得不看人。古今偕同。清人李鼎说:“盛季游西湖,多半看忙,领幽味,赏清韵者几?”有的话,宋朝苏轼算一个,但苏轼毕竟是外人不属西湖。再者便是明末张岱张宗子了。张岱算是世居西湖之人,在历朝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