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的散文,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读之如嚼冰咀雪,心神为之清。幸甚至哉,我辈得遇。
在明末清初云兴蔚起的遗民史学中,张岱的成就是相当突出的。他把明亡后长达近半个世纪的余生献给了历史散文的撰写事业。明亡后,很多气节之士以身殉国。宗子说他每欲自尽,思及《石匮书》尚未完成,便忍辱苟活。便如他在《自题小像》里所言,功名耶落空,富贵耶如梦。忠臣耶怕痛,锄头耶怕重。他以此调侃,是苍凉的嬉笑,是嬉笑的苍凉,对于宗子而言,他是前朝遗民,明朝灭亡终究是他不可忘却之痛。伤怀悲愤之情之性,避不可免。《湖心亭看雪》成稿时本已是清朝年间,但他仍固执地沿用明代纪年,故国丹心,足见赤诚。
张岱一家,有治史的渊源。高祖曾修《山阴志》,曾祖修过《绍兴府志》及《会稽县志》,藏书巨丰,史料颇多。面对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的状况,他决心承袭先人衣钵,撰修明史,还历史本来面目。正如他在《石匮书自序》中写道:幸余不入仕版,既鲜恩仇,不顾事情,复无忌讳,事必求真,语必务确,五易其稿,九正其讹,稍有未核,宁缺勿书。事必求真,语必务实,否则宁不成书。这是他治史的原则,更是史学家的品格。丹心可照汗青。宗子从崇祯戊辰年开始落笔,写了十几年,明亡了,作为先朝遗民,更无忌讳,更有必要撰写一部真实的历史,以鉴王朝成败得失。国变之际,他携带副本,遁入深山,继续研究、写作。 在《石匮书》等史书中,他痛切地批判八股科举耗费人精力、窒息人精神的罪恶,正直地歌颂了抗清运动的许多英雄,也无情地鞭挞了“反面事仇,操戈入室”的民族败类。他亦敢于评价南明皇帝,“先帝焦于求治,刻于理财,渴于用人,骤于行法,以致十七年之天下,三番四覆,夕改朝更。”“用人太骤,杀人太骤,一言合,则欲加诸膝,一言不合,则欲堕诸渊。以故侍从之臣,止有唯唯否否,如鹦鹉学语,随声附和已耳。”直言时弊,泣血实说,掷地有声,名震后世。
“余故不能为史,而不得不为其所不能为。”这是民族的使命,爱国的赤诚,冰雪的气节。
在张岱看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张岱铸史著文,莫不如是。其冰雪之气,便如剑之光芒林之空翠,不可或缺。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便是张岱文字写照,一生写照。
张岱的一生历尽繁华,也阅尽苍凉。正如前人所言,从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到担米挑粪的老头,落差之大,恍如巅峰到深渊。少年期的从者如云蜂拥者众,到避入山林,故旧见之,避如毒药猛兽,恍如隔世。然而,晚年的张岱早已勘破生死,更何况这炎凉世态?冰雪为梦的张岱岂会看重?石公仍是那般率性,有趣,即便悲凉,也要不羁散淡的悲凉,即便愤慨,也是嬉笑戏谑的愤慨。张岱是禁得起穷,也受得起富的。富时青骢马油壁车,鲜衣美食,梨园鼓吹。贫时破床碎几折鼎病琴,布衣蔬食,断炊常至。富时,斗茶唱戏,成就一脉风流。贫时,著述立说,塑造古今传奇。
“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旋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问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矣。”
痴人张岱。
(作者单位:河北唐山市乐亭县第二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