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教育是以人格的养成为根本目的的教育,要解决的基本问题是如何确立人自身在世间的存在地位,由此而让个体甄定自我生命的价值与意义。人文教育以人文知识为基础,以心智思维的历练也即人文思考为中介,以个体生命的融会贯通与整体提升也即人文精神的获致为目标,最终指向个体人生的幸福与社会整体的福祉。查尔斯·赖特·米尔斯曾不客气地指出:那些“缺乏人文修养的人”,那些“非萌生于对人类理性尊重的价值指引了他们生活”的人,属于“精力充沛、野心十足的技术专家”。在他看来,人文精神和价值信仰是激发社会科学之想象力、“确立社会科学对于我们时代的文化使命所具有的文化涵义”的关键。我们今天不仅要在一般意义上重视人文教育,以导正人性发展的方向,更重要的是激活人文社会科学本身的想象力,以担负时代的文化使命。人类走出鸿蒙,寻求人之为人的价值与尊严,人文教育成为每个民族延续并发展自身的基础性实践。“经典不仅是简单地复述历史,更不是死的文字,里面蕴含着丰富的思想,尤其是信仰价值、道德伦理、行为规范等。经典成了中华文明的范式,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和灵魂寄托。”一个民族在其开端之际的人文教育具有重要的奠基性作用,身处现代的我们需要不断地回到开端,触摸先贤的教育智慧,以廓清今日教育发展的内在方向。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从自然哲学的视域转向人的生活,以“认识你自己”为起点,激励人们过一种自我省察的生活,积极“求知智慧和真理,以及怎样使灵魂变成最好的”,主张美德即知识,由此而奠定西方理性主义的人文教育范式。春秋之际的孔子以“为己”之学为中心,以学以成人为取向,强调自省内求、下学上达,以臻于天命的实现与个体德性的完成,由此而奠定以个体成人——而非成器——为中心的中国古典人文教育范式。从《论语》看人文教育的意蕴及其可能性,一方面是阐释中国古典教育与当代人文教育之间的相通性,探讨开启中国古典教育传统融入今日人文教育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在梳理以孔子为代表的古典教育思想的过程中,寻求人文教育的中国话语,彰显人文教育的中国智慧,由此而开启人文教育的中国路径之可能性。
……
在这一点上,孔子和柏拉图趋于一致。当孔子自诩一辈子“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业已意识到教化人心比政治更重要。教育是政治的基础,为学是为政的基础,所以孔门弟子编撰《论语》时,《学而》第一、《为政》第二。
正因为孔子施教有教无类,对自我完善性的追求成为每个人之自我成人的需要。周代以来教育的对象主要是有位的君子,教育的目的是使他们以德配位,所谓“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周易·系辞下》)。
孔子的努力就是要让平民个体通过自己的学习达到优良的德性修养,进而成为有为的君子。这里的“君子”显然不再是对先行有位者的描述,而是指有德之人。正如《论语·先进》开篇所云:“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
……
在孔子称赞宓子贱是一位君子的话里,潜在地道出其成为君子的基础:“其一,鲁国乃礼乐之邦,故多君子。其二,君子之德,当博取与人,见贤思齐,方可有成。”这在三个层面提示了人文教育的实践旨趣:一是人文教育的目标是培养君子,即培养德性上完善的人,激活自我成人的渴望,端正学习的志向,学以成人,学为君子;二是人文教育的基础是自我向本土文化资源与场域敞开,个体成人需要有意识地寻求本土人文教育资源,从日常生活中获取个体成人的内在力量,在耳濡目染之际,潜移默化地促成个体的人文自觉;三是人文教育的实践方式是在日常生活与交往中见贤思齐与彼此磨砺。“居乡而多贤,其老者,吾当尊敬师事,以求其益;其行辈与吾相若者,则纳交取友,亲炙渐磨,以涵养德性,熏陶气质。”
个体成人首先是在尊敬师长的过程中践行一种伦理规范,同时使自我向更高文化价值的世界开放。“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这里的“古”与其说是实质的古代,不如说是以古代作为一种精神镜像,寄托一种文化理想以针砭当下,引导个体超越当下,保持精神发展的开放性。孔子不断地以古说今、借古喻今,其根本目的是倡导一种为己之学,鼓励踏踏实实地历练自我、提升自我和成就自我,由此而敞开一种超越现实、引领个体人性发展的可能性。
——摘自刘铁芳《学为君子:从〈论语〉看人文教育的古典意蕴》,《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22年第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