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分析到此,还是未能说清这个细节的秘妙。语言描写“儿寒乎?欲食乎?”作为母亲来说是一句非常普通的话,何以在文中读来却这样感人肺腑?孙绍振提出,“人际关系差距越小,感情的心理差距就越大,当作家使这两方面拉开距离时形象就比较生动。也可以说人际距离和感情距离越成反比,形象也就越生动”。本来作为儿子的归有光可以从自己的切身体验方面来写母爱(归有光在《先妣事略》中采取这种写法);但归有光八岁丧母,只能通过老妪的转述才能追忆母亲,睹物思人,抒发丧母之痛,母亲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的亲人。他选取这样的细节来写母亲,实际上正是不自觉地实现了“人际距离和情感距离成反比,形象也就越生动”的艺术秘妙。这种在他人的转述中回忆母亲的细节所产生的艺术感染力,不仅写出母亲对子女的疼爱,更有归有光对母爱的思念以及渴求母爱而不得的痛苦。诚如林纾所言:“震川之述老妪语,至琐细,至无关紧要,然自少失母之儿读之,匪不流涕矣。”
三、回忆祖母细节描写的秘妙:祖母语言的心口错位
归有光回忆祖母的文字主要是三句语言细节描写,很多论者只是割裂地去一句句分析其细节所蕴含的情感:如“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体现了祖母的怜惜之情;又如,“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这句包含对归有光考取功名的殷切期望。但这并不足以解释此处语言细节何以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孙绍振指出:“人物在对话中所说的与人物心中所想的总有或大或小的‘误差’或者‘错位’。艺术的魅力就在于不管这种误差有多大,读者恰恰能从这种‘误差’或者‘错位’中获得对人物内心的秘密的准确理解。”其实,祖母的三处语言细节描写的魅力正在于人物语言的心口错位之美。祖母的第一句话要与后面的两处语言描写联系起来看。祖母一句“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语言的表层义上充满了怜爱,希望孙儿出去玩,但“以手阖门”后的自语“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写尽了内心对孙儿考取功名的期待;“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道出了祖母的信任和鼓励。这些都表明祖母看到归有光闭门苦读的情形,内心的深处是喜悦的。祖母口头说出的话和内心的潜台词形成“错位”,而这种错位却让归有光和读者更深切地体会到祖母那充满怜爱而又期待的复杂情感,因而也就愈发感人。
四、补叙亡妻文字的秘妙:选择蕴含独特情趣的细节,引发联想,激起读者的感情
补叙亡妻部分,很多论者都只分析最后一句“庭有琵琶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的感染力,而前一段中的几处细节却鲜有分析。其实,归有光在这里选取的几处细节,一样强烈地抒发了他对妻子甜蜜而美好的回忆。归有光在追忆亡妻的时选取了几个细节,展示了一幅幅动人的画面,抒发了他对亡妻的深切悼念和愧歉之情。“时至轩中”是妻子殷勤探看的娉婷身影;“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这个细节引发读者在脑海中展现出一幅红袖添香的温馨画面;至于记叙妻子“归宁”回来,转述其小妹语“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这一富有独特情趣的细节,在读者脑海中浮现的是妻子经常向姐妹们讲述她和归有光在项脊轩中读书、生活的情形,妻子那活泼的个性和甜蜜的幸福感跃然纸上。
同样,“庭有琵琶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之所以感人肺腑,正在于亭亭如盖的枇杷树的形象可以激发读者的想象,引起情感的共鸣。读者可以想象:当年归有光妻子魏氏亲手种下枇杷树时,期待归家如枇杷树结满果实般人丁兴旺的深情;枇杷树金黄色的果实隐喻金榜题名,归妻种下了期待夫君科场高中的愿望。光阴荏苒,这棵昔日的小树如今已“亭亭如盖”,而归有光还未实现妻子对自己功名的期许,他岂能不伤感和愧疚。正是因为这句情景交融的细节描写激发了我们以上的联想和情感,读者才有不胜悲凉之感慨。
钱基博评价归有光的散文“睹物怀人,此意境人人有”,然而,以“极淡之笔”写“极至之情”,“此妙笔人人所无”。只有深入品味《项脊轩志》细节描写的秘妙,才能更好感悟归有光看似“琐琐屑屑”中的“极至之情”。
参考文献:
[1]孙绍振. 文学创作论[M].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7:14,432,200,32.
[2]林纾选译. 慕容真点校. 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441
[3]钱基博. 明代文学[M]. 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49-50.
【本文系福建省“十三五”中小学学科教学带头人培养人选立项课题“基于学业质量标准的高中阅读分级指导研究”(课题编号:135XK003)的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福建省武夷山第一中学,福建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