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涵丰富的作品,大抵在读者接受的过程中会引起解读的多义,因此,鲁迅才会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到易,道学家看到淫,才子看到缠绵,革命家看到排满,流言家看到宫闱秘事……”《金瓶梅》当然是另一部争议巨大的作品,即使今日,多少读者仍不过将其作为猎艳的“千古第一淫书”来看,然而清人张竹坡却认为《金瓶梅》是一部泄愤之书。他在《竹坡闲话》中说,《金瓶梅》是“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唈,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张竹坡认为《金瓶梅》是一部极具批判性的泄愤之作,这与“淫书”的看法实在南辕北辙。
刘第红新作《单位人》,也是一部存在争议的作品。作者以内心独白和意识流的手法,描写中国大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时期某杂志社里各色人物的命运。“单位”是一个具有中国意味的词语,往往含有特殊的利益、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权力的作用等内涵。刘第红以自己熟悉的领域杂志社为空间范畴,以单位改制的转型期为时间范畴,展示小说家对社会、人生、人性深入的体察:在这种非常的时空之下,单位的特殊性、复杂性和权力本位以及由此带来的矛盾得以较为集中的体现。
小说采用非常有意思的复调叙事。一方面,作者透过死者编辑部主任老黄的视角来展开叙事。在尼采声称“上帝已死”一个多世纪之后,在全知全能型叙事已经稍显“落伍”的时候,这种视角看起来显得传统,甚至可能被质疑“老土”。然而藉由死者而不是一个仍然活着的人来提供全知型视角,在本部小说中是一个极其有益的探索,它既能够增加整个叙事的可信度,又帮助揭穿其他当事人的自我美化和矫揉造作,直达事件的实质,还原事件的真相。这就涉及到这部小说复调叙事的另外一面:在这个全知全能型视角的观照之下,男人、女人、领导、下属、冲突多方又纷纷各说自话,展示事件不同的侧面。在争夺编辑部主任的“斗争”中,郑总、傅总这两个领导岗位的人物各有一个番说辞,贞姐、倪姐、方姐这些竞争者也都有为自我呈现的机会。贞姐在这个过程中心情就像过山车,最终理解了老黄的死;倪姐的心思如死水泛起了细小的波澜;方姐则本着“会哭的孩子有奶喝,会闹的女人有人疼”的原则为自己争取利益。看起来每个人都义正言辞、真理在握的样子,其实多是蝇营狗苟之辈、自视甚高之徒。他们在表露自我的时候,可以非常直白甚至粗鲁,人物会自我辩驳乃至颠倒黑白,有时会误导读者信以为真、信以为善,然而有老黄这个已经出离人间、出离单位之外的全知者,为我们抽剥出事件的本源、人物的本来面目,人内心真正的关切所在,我们可以拨开人物自己设置的迷障,窥测到他们的真实内心和隐秘世界。
这种叙事方式,看起来是向西方小说借鉴的产物,然而与中国传统戏剧的科白可能更为相似。科白是剧中人物的动作和道白,在传统戏剧的表演中,人物首次登场时往往有一番道白自表身份和经历,不仅第一个出场的人物如此,对剧情具有重要推进作用的人物出场时大抵如此。比如元杂剧《窦娥冤》,蔡婆婆作为第一个登场的人物,自报家门“老身蔡婆婆是也,楚州人氏,嫡亲三口儿家属。”及至窦天章出场:“小生姓窦,名天章,祖贯长安京兆人也。”赛卢医出场:“自家姓卢,人道我一手好医,都叫做赛卢医,在这山阳县南门开著生药局。”王实甫的《西厢记》同样具有这样科白表明身份的特征,元杂剧的喜剧中这种情况更是比比皆是。让人物自己说话,尤其是自曝其丑而不自觉,远比他者的批判更有力,当然,也更有趣。《单位人》或是借鉴了这种方式,藉由不同人物的自述,在他们彼此冲突、彼此印证的“科白”中,人性中自我美化、粉饰太平的那些小心思被逐一拆穿,在拆解的过程中,不难看出《单位人》对人性的批判。
作者的雄心不仅于此,他试图